「父啊!赦免他们,因为他们所做的,他们不晓得。」(路23:34)
你在十字架上,看门徒四散而去。
或远远站着,等待一个结果——看你神奇地生?还是平常地死去?
女人们哭泣。男人们观看。却没有人肯参与你的生死过程。
没有人,去数点你的汗滴如血。
祷告己被夜空收去,泪滴、血点混在泥土中。
没有人,收拾起来藏入怀抱。
他们或者睡觉,或者拔刀,或者散逃。
你孤单地经历着,仿佛夜空下的客西马尼(路22:44)。
人们见过你行神迹,也曾听你用光亮的话语讲述天国的奥秘。
如今只是失望地,看着十字架上的你。
将你所说的话视为虚谎,将你所做的事认作云烟。
那个要陪你同死的汉子,息了血气,哭倒在远处。
一只鸣叫的公鸡,审判了人的忠贞(路22:60-62)。
你在十字架上,「死」被你吞下。
渗血的肺腔中淤集着人类所有的窒息与惊恐。
你以无限之灵,进入有限的肉体,
难道就是为了经历这剧痛?
为了在痉挛的急喘中,呼喊——替那些窒息在罪中的人呼救?
哦!你,在十字架上。
目光低垂,注视着分割你蔽体之衣的兵丁,注视着他们的手。
他们的手执过刑鞭,也曾打在你脸上;
他们的手指寻找你腕上的柔软,将铁钉砸入;
他们的手向你递上苦胆调和的酒……
此刻,为占有你的内衣正在捻阄,丝毫都不因衣上的体温而颤抖。
只有你,在为他们颤抖。
穿越贪婪的目光,穿越冰冷的刀剑,
深切体会着人内心中的寒冷、饥饿、贫穷。
「父啊!赦免他们,因为他们所做的,他们不晓得。」
人类最伟大的诗句,
在羞辱、残酷的刑具上,在两个罪犯之间,
张开母性的翅膀,将哭泣、惊惶的灵魂庇护。
没有华美的光芒,只有朴素而无穷的广阔——
一个多么哀怜的理由——「他们不晓得」。
当人类以「晓得」为傲,
将知识和智慧制成薄薄的金片,包裹一切时,
谁的良心与灵魂依赖着这份悲悯、这个理由
——「不晓得」。
父啊!赦免他们——
「我实在告诉你,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。」(路23:43)
你在囚犯之中,在耻辱之中。赤裸。
与身边的犯人一样,被剥夺了尊严与逃避。
谁能明白?为何在人类的刑具上,
完美的真理与邪恶的罪行同钉;
悲悯之心与凶恶之灵同呈——
讥诮围绕着你。
当你以无罪代替有罪承受刑罚时,讥诮围绕着你。
若你所受的与所做的相称,
人们反倒可以释怀,可以放手让你静静归去。
无论你从神而来,或是来自光明的天国,回去吧!
你这世间不配有的人。
愿你的荣耀,你的圣洁,都离开我们。
或者,你就藏入高岭,在香烟中念咏模糊的经文。
或者,你就走进尖塔,著书立说,高谈阔论。
人们希望看见,圣者
不饮不食,脚不沾泥,头不蒙尘,远离他们的日常生活;
希望光,远离适应黑暗的眼睛。
「那光是真光,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。
他在世界,世界也是藉着他造的,世界却不认识他。
他到自己的地方来,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。」(约1:9-11)
你不该去扶起被人捉住的淫妇,
对她说:我不定你的罪,去吧!从此不要再犯。(约8:3-11)
你不该,走向叙加的井边,
向一个耻辱蒙头的妇人,求水解渴。(约4)
难道,神的启示不该在庙堂,向着高尚、智慧人宣讲?
而你却说,你来,是来召罪人。
你不该,坐在税吏的家中,谈论天国的美妙;(太9:10-13)
不该,向一棵平凡的无花果树,寻求食物。(太21:18-19)
哦!你不该——让光芒这样猛然地靠近黑暗;
让天堂如此急切地临近大地,
让人们适应黑暗的眼睛在光中流泪。
人子啊!
你无法掩盖生命的光,却也无法不去靠近你所爱的人。
哦——你是真诗人!这悲哀
你用三十三年,一口一口吞下,终死不能吐出。
直到死犯中的一个——那被迫弃掉生命的人,
那认自己的罪而清心的人——将脸转向你。
他超越了眼所见的羞辱,看到眼未见的荣耀。求你,纪念他。
哦!人子。
你这一生的诗篇,似乎可以仅为他写,
你所有的血泪,也肯仅为他流。
你向父神说,也向天地说:今日,在乐园中,我有了一个同伴。
他要与我同坐宴饮,我要称他为兄弟。
「母亲,看你的儿子!」——「看,你的母亲!」(约19:26-27)
「母亲,看你的儿子——」
当你的心被刀刺透,那首著名的「尊主颂」
是否能为你破碎的心建起殿堂?
「我心尊主为大,我灵以神我的救主为乐。
从今以后,万代要称我有福……」(路1:46-55)
如今,福杯成了苦杯,你是否能望着你的儿子一口饮尽?
报佳讯的天使已经回到天上,
你孤单地承担着那个来自上帝的命定。
完全地孤单。
肉身的儿女、人间的丈夫都无权参与这荣耀的承担,
你与你的神各自经历着丧子。
「母亲,看你的儿子——」
那爱我的,我的灵也在他里面。
他仿佛是我的诗篇,是我在地上物质的延续。
哦!母亲,你所孕育的是不能被抹去的生命。
是真理。是道路。是人类的良心。
看!他就站在你的身旁。
他里面的我,与你寂寞的子宫相识、呼应;
他里面的爱,与你的血液相守、共泣。
哦!母亲,我曾为你行神迹,将水变做酒(约2:2-11)。
今后,却无法再将一块无酵饼捧上你的饭桌。
当我即将成就造物主的拯救时;
当我即将打开天堂与地狱的大门时;
当万有将重新伏在我的脚下时,
我却不能不牵挂你的起居饮食。
哦,母亲!我的手被钉住了。
求你的眼泪不要流出眼眶,因为我己经无法替你擦去。
门徒啊!看,你的母亲。
替你的主、你的神
——看,这地上的母亲。
看她的悲哀,看她的饥寒,看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变白。
若爱神的心在你里面,
爱人的心、爱万有的心也在你里面;
若爱真理的心在你里面,
爱罪人的心就在你里面。
求你,
替我与地上丧子的母亲同住吧!
「我的神!我的神!为什么离弃我——」(太27:46)
为何,我不曾这样呼喊?
当我离开人神同处的伊甸;
当四面旋转的火焰阻挡了回归的道路(创3:24),
为何我这飘流者,不曾在放逐的路上如此呼喊!
当「存活」被「生命」离弃,
当思想被启示离弃,
当智慧被真理离弃,
我为何没有在这大地上,向天狂呼?
我汗流满面地在土中刨食;
我尖齿利爪地撕嚼同类;
我被世俗抛上跌下。
为何,不曾这样呼救?
我是天离弃的大地。我是光离弃的历史。
我是父离弃的子民——
当神因着人间的恶掩面时,
为何,没有人在这巨大的黑暗中惧怕?
是人贪恋醉?还是人需要醉?
在冷漠的死亡中,人类的良知啊,你可曾呼喊?
是否还能流出眼泪?是否还能关注上帝?
体会圣洁如何被罪强暴,体会父亲如何被儿子钉死。
神啊!我的神!
你要用一个肉体,一腔人所能看见的血,来把心中的破碎呈现吗?
但瞎眼的依旧瞎眼,冷漠的依旧冷漠。
被囚在人类灵魂中的呼喊,
最后仅仅撕裂了你——这唯一的柔软——冲上天宇。
这一刻,你向自己掩面。
让羔羊般的身躯,吸尽人类的污秽、苦毒、凶恶、淫乱……
天地向你掩面——
因你而洁净的人也向你掩面。死在不洁中的人也向你掩面。
但没有人听懂你里面撕裂的声音。
那声音延续了几千年。多么漫长的过程,是一瞬?是永恒?
人岂能真知道你!
以利!以利!拉马撒巴各大尼——
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神,向人类说——我渴了!
他向富有者说:我渴了;也向贫穷人说:我渴了。
他向高贵者说:我渴了;更向卑贱者说:我渴了。
他向有耳可听的和无耳可听的人都说:我渴了。
学者听见——
将它视为一道高深的哲学命题。
穷毕生之精力,纵横天地,寻觅万有。
却端不出这杯,让上帝解渴的水。
诗人听见——
那渴就在他的唇间、舌上燃烧。
一片片文字都龟裂了,
再挤不出一滴血或是泪,给神、给人。
或者死,或者放弃诗歌。
帝王听见——仿佛面对一道问询。
呆望着手中的印玺,看生死如风中之影。
虚空的虚空,凡事都是虚空。
多有智慧,就多有愁烦。
宣教士听见——
如一道召唤。
他们带着使命,脚掌踏遍地极,
收集水滴般的灵魂。
神喝了,仍望着他说——渴。
有个高墙中的女人听见了。
她走出高墙,走入世上最渴的人当中,
扶起每一个倒在路边的「神」。(太25:34-46)
她一再地倾倒自己,整整大半个世纪,却只湿了人间的微尘。
然而,上帝看着这个女人,
捧着那双如今停了奔跑的脚。它们瘦小、干裂、粗糙。
大部分时间都和神儿子的脚一样赤裸着,
在尘土中,一次又一次走向渴了的人,走向渴了的神。
神啊!我也渴了!
当我的渴与你的渴相遇,
我就回到了你的里面,让我们都不再渴。
你是平静地叙述?还是荣耀地宣称?
你是得胜地呼喊?还是欣慰的低语?
是自语?是安慰?
是揭开一件事实的遮盖?还是覆庇亿万的梦想?
我感受到那一刻天地中的变化,重大而奥秘。
它爆发的气浪,穿越时空,
穿透宇宙中各样的阻隔,
穿透人类精神中的大气层,扑上脸颊、胸口。
对此,人类众说纷纭。
多少智者为这两个字写下宏篇巨章,
但它们都不能满足我里面细腻的爱情。
我渴望,从这两个字中——
看清你眼中每一闪的过程;
看清你眉间,一松一紧的颤动。
渴望分辨,你声音中万千的旋律。
明了其中的余音,哪一缕冉冉飘升,哪一缕沉沉流下。
我甚至盼望,
能够体会你肺腔中的呼息,和血液脉跳的变化。
如果你允许,求你让粗陋的使女,
来分享你孤独、隐忍、细致的情思。
穿过这两个字的光芒,我看见坟墓中死了的圣徒(太27:50-53)。
看见他们无力的手指,如何一根根重新握向掌心;
看见那些睫毛,如何抖去死亡的灰尘,
缓缓举起,如一片欢呼的树林;
看见真理重新向人类睁开眼睛;
看见辉煌的敬畏,如何从旷野走进人的城。
地狱之门——这封住生命的石板,
因你口中吐出的两个音节,出现了一道裂纹。
它不断地扩展、延伸。
我张开心肺,来贴近并感受这种能力,
吸取并贮藏这种能力。
渴望用它来破裂生命中每一刻的「死」,
每一瞬发不出赞美的沉闷。
我的灵啊!你来吧。
你能否跟随远古的圣徒,
从裂开的坟墓中起来,进入城门,向我启示「天堂」。
用「成了」这两个字,叩开我锈锁的心门;
能否重新入住这所空屋,让它升起笑声与饮烟。
「父啊!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。」(路23:46)
此刻,你在天堂与地狱之间,任凭「生」、「死」撕扯你。
这种惊恐世人无不渴求逃避。
但谁也无法从中脱出,无法让「恐惧」,
如昨夜的梦——离开——消失。
但你,这进入人间的「道」,却与世人不同。
自有永有的父亲,是你灵魂与血液的磐石。
你说:父啊!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。
于是,在这句话中,你的灵魂成了宇宙旋涡的中心,
成了绝对的、芳香的「安息」。
这种甜美是人无法企及的。
这种「安息」悬在人类「美」的上方,
让「美」一刻也不能停止震颤,一刻也不能回避自身的不完全。
那缺憾令狂宴者,饮却不能醉;
令避世者,寂却不能静。
它是哲人面前的镜子,是诗人灵魂中的红舞鞋。
父啊!
我的父在哪里?
那可以让我血液安息的父在哪里?
那双炉火般温暖的膝盖在哪里?
何等盼望灵魂能栖在上面,如白鸽收敛双翼。
息了纷乱的怨愤,息了狂燥的质问。
父啊,你是我血缘中的锚。
你宽大的手掌如今是否己向我伸出、摊开?
可否让我把「生」、「死」都放上去,
消融在你的掌心,成为无始无终的「安息」?
这一生,我被「清醒」与「迷醉」反复出卖;
我在智慧和愚昧间反复进出。
我入世又出世,我禁欲又放纵。
人间、天上没有我立足之地;阴间、地狱没有我躲藏之隙。
生命的父啊,我的命运仿佛是你垂下的衣纹,
是一句被光芒遮隐的话语。
认识我灵魂的父,你在哪里?
我该如何将气息与血,归还你?
我该如何,进入你光辉的族系——安息。
神的儿子在死亡的刑具——十字架上,安息。
人的女儿在生存的刑具——思想中,哭泣。
如果你己经进入了我地上的哭泣,我是否能进入你属天的安息?——